□高山杉

陈寅恪晚年听助手念书。

陈寅恪（1890-1969）对西洋古典音乐尤其是歌剧的喜爱，胡文辉在《陈寅恪与古典音乐》（初刊于2018年7月10日《南方都市报》，添加补记后于2021年10月19日再发于其个人公众号）中已做阐述。该文所引陈氏学生胡守为（1929-）撰《学识•品格•生活情趣——陈寅恪先生往事杂忆》（《历史大观园》1988年第5期，总第35期，第4-5页）中的一段话，尤其引人注目：

(资料图)

陈先生对西方歌剧也同样喜爱。他说当年在德国求学期间，尽管经济不丰裕，但每有歌剧上演，他都不错过机会。后来他从国外带回来的德文版书籍中，就有华格纳的《尼布龙根的指环》、《帕斯菲尔》，韦伯的《奥勃朗》，罗西尼的《西维亚理发师》和吉斯兰索尼的《阿依达》（浮尔第所据的脚本）等歌剧剧本。

胡守为提到的这些陈藏德文歌剧剧本，现在都能见到。陈寅恪的藏书虽然数遭劫难，但外文部分存世者尚多，目前主要收藏在北京大学和复旦大学两处。北大所藏以东方语文学（关于梵、藏、巴利、突厥等语）为主，部分书目已经由我刊布（《北京大学东语系所购陈寅恪藏书残目》，《中国文化》第52期，2020年秋季号）。复旦所藏以西方古典语文学（关于希腊、拉丁两语）和西方现代语言类为主，刘经富和冯丽平最早撰文介绍（《从陈寅恪外文藏书书目看其学贯中西》，《文史知识》2019年第6期，总第456期）。友人唐均曾寄我复旦陈藏目录复印本一册（共17页，前14页为打字本，后3页为手写），胡守为提到的几种德文歌剧剧本都著录在内。

比如目录第5页的第33种第36册（种数和册数以每页单独计算，下同）“Der Ring desNibelungenR.Wagner”，正是华格纳（Richard Wagner, 1813-1883；今译瓦格纳）的《尼布龙根的指环》（今译《尼伯龙根的指环》）。第11页的第14种第14册“Wagner, R. Götterdämmerung”和第16种第16册“Wagner, R. Parsifal”，是华格纳《尼布龙根的指环》 中的第四部《诸神的黄昏》以及他写的《帕斯菲尔》（今译《帕西法尔》）。同页第19种第19册“Rossini, G.A. Der Barbier von Sevilla”（目录将Barbier误打成Barvier）和第20种第20册“Wagner, R. Die Walküre”，是罗西尼（Gioachino Antonio Rossini, 1792-1868）的《西维亚理发师》（今译《塞维利亚的理发师》），以及华格纳《尼布龙根的指环》中的第二部《女武神》。第12页的第7种第11册“Weber, C. M. Oberon”和第9种第13册“Ghislanzoni, A. Aida”，分别是韦伯（Carl Maria von Weber, 1786-1826）的《奥勃朗》（今译《奥伯龙》）和吉斯兰索尼（AntonioGhislanzoni, 1824-1893；今译吉斯兰佐尼或季斯兰佐尼）的《阿依达》。吉斯兰索尼改编的《阿依达》是浮尔第（Giuseppe Verdi, 1813-1901；今译威尔第）创作同名歌剧时所根据的脚本。胡守为是通过何种途径准确地知道陈寅恪藏有这些书的，他没有说。复旦目录中与歌剧或歌剧家有关的德文书，还有“ImOpernhausvon H.Lebede”（第4页第26种第26册），“DasgrosseOpernbuchvon A.Eisenmann”（第4页第34种第34册），“RichardWagnersgesammelteDichtungen1 Teil ”（第5页第15种第18册），可作二胡文章的补充。

陈寅恪的同代人对其外文藏书多有记述，比如朱自清（1898-1948）在其1933年3月4日的日记里就提到：“晚公超宴客，座有寅恪。公超、寅恪各谈所藏西书善本，寅恪谓有《亚里斯多德集释》一种，时价值二三千元。又谈孔云卿先生每日读拉丁文籍。”（延敬理、徐行选编《朱自清散文》下集，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4年8月第1版，第317页）陈藏《亚里斯多德集释》不知为何书。复旦目录中与亚里斯多德有关的作品，仅“Mathieu & Haussoullier: Aristote constitution d’Athènes”（第1页第38种第52册），“Aristotelis topica”（第5页第11种第11册），“Zur Entstehungsgeschichte der aristotelischen Politik”（第7页第3种第3册）三种，分别涉及《雅典政制》《论题篇》《政治学》，但既非“释”或“集释”的体例，似也不值二三千元。所谓善本《亚里斯多德集释》者，应该另有其书。每日读拉丁文籍的“孔云卿”即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孔繁霱（1894-1959）。《陈寅恪先生墨迹》（陈美延编，广州：岭南美术出版社，2005年6月第一版）所收借书附记（第133页）提到过孔繁霱、罗常培（1899-1958）和毛凖（毛子水，1893-1988）从陈寅恪那里借去的一些书：

孔繁霱

一、拉丁古典法文对译数十册

二、法国文学史

罗常培

英译南海寄归传

毛凖

小希腊德文字典

所谓“拉丁古典法文对译数十册”者，可能就是布德（Guillaume Budé, 1467-1540）学会赞助，Société d’Édition«Les Belles Lettres»出版的古典著作丛书中的拉丁文法文对译本。从书名、分卷和译者姓名来看，复旦目录从第1页的第18种第18册一直到第2页的第26种第32册，一共49种69册，应该都是这套丛书所收的希腊文法文对译本和拉丁文法文对译本。《法国文学史》不知为何书，复旦目录中与之接近者唯有L. Petit deJulleville所编八卷本《法国语言文学史》（Histoire de la langue et de la littératureFrançaise；第3页第19种第20-27册）。罗常培所借英译《南海寄归传》指高楠顺次郎（1866-1945）的英译本。毛凖所借《小希腊德文字典》，不知是否就是复旦目录中的“KleinesLateinisch-DeutschesHandwörterbuchvon K. E. Georges”（第3页第39种第54册）。

复旦陈藏目录虽以西方古典语文学和西方现代语言类书籍为主，但也混杂着一些东方语文学的书。在印度学和西藏学方面可以看到（以作者或编者的出生时间为序）:

惠特尼（William Dwight Whitney）《梵语语法》（Sanskrit Grammar）

卡佩勒（CarlCappeller）《迦梨陀娑的〈沙恭达罗〉》（Kalidasa’sSakuntala）

基尔霍恩（FranzKielhorn）《梵语语法》（Die Grammatik der Sanskrit-Sprache）

独逸生（PaulDeussen）《吠陀六十奥义书》（SechzigUpanishads des Veda）

同上《哲学通史》第一卷第三分册（Allgemeine Geschichte der Philosophie, 1 Bd. 3Abteilung）

冯•施罗德（Leopold von Schroeder）《沙恭达罗》（Sakuntala）

同上德译《法句经》（DieWortederWarheit-Dhammapadam-）

吕德斯（Heinrich Lüders）与瓦克纳格尔（JakobWackernagel）编《印度雅利安语文学考古学纲要》（Grundrissder indo-arischenPhilologieundAltertumskunde）

洛伊曼（ErnstLeumann）《北方雅利安语言文献论》（ZurnordarischenSprache und Literatur）

赛登施蒂克（KarlSeidenstücker）《巴利语佛教选译》（Pali-Buddhismusin Übersetzungen）

钢和泰（Baron Alexander von Staël-Holstein）《大宝积经迦叶品梵藏汉六种合刊》

同上《大宝积经论》（A Commentary to the Kāçyapaparivarta）

同上《评北平圣彼得堡京都三地还原的北宋汉字音译梵赞》（“On a Peking, a St.Petersburg, and a Kyōto Reconstruction of a Sanskrit Stanza Transcribed with Chinese Characters under the Northern Sung Dynasty”）

同上《乾隆道光两朝梵汉二译藏语兜率天上师岳噶经》（“On a Tibetan Text Translated into Sanskrit under Ch’ien Lung（XVIII cent.）and into Chinese under Tao Kuang（XIX cent.）”）

同上《班禅达赖两喇嘛先世图影》（“On Two Tibetan Pictures Representing some of the Spiritual Ancestors of the DalaiLamaand of the PaṇchenLama”）

同上《佛说圣观自在菩萨梵赞》（“On Two Recent Reconstructions of a Sanskrit Hymn Transliterated with Chinese Characters in the X Century A.D.”）

同上《藏历饶迥纪年考》（“On the Sexagenary cycle of the Tibetans”）

诺贝尔（Johannes Nobel）《印度诗歌的基本原理及其历史发展》（The Foundations of Indian Poetry and their Historical Development）

罗森贝格（Otto Rosenberg）《佛教研究名辞集》（Introduction to the Study of Buddhism, pt.1 Vocabulary）

云丹嘉措喇嘛（LamaYongden）《五智喇嘛弥伴传奇》（Mipam:TheLamaof the Five Wisdoms）

其中独逸生的《哲学通史》第一卷第三分册指《后吠陀时期的印度哲学》（DienachvedischePhilosophie derInder）。《印度雅利安语文学考古学纲要》是吕德斯和瓦克纳格尔所编丛书的名字，目录没有标出是丛书里的哪本书。目录也没有标出德译《法句经》的译者姓名，从书名看应是冯•施罗德的译本。钢和泰论著的论文部分应该都是抽印本，其中恐怕不乏签赠本（我见过的中国国家图书馆藏《大宝积经迦叶品梵藏汉六种合刊》是签赠袁同礼的，同馆藏《班禅达赖两喇嘛先世图影》抽印本也是签赠本）。诺贝尔是陈寅恪在柏林读书时的同学，该书是他的教授资格论文，1925年出版于印度加尔各答（参看Valentina Stache-Rosen编著《德国印度学家传》Agnes Stache-Weiske修订第2版，第209页）。《佛教研究名辞集》是罗森贝格书上印的汉字书名，友人周运曾发现中国国家图书馆的藏本之一（索书号4G\B94-61\ロ31；条码号3197589850）是日本印度学家中野义照（1891-1977；高楠顺次郎的学生，曾住中国多年）的旧藏。

突厥学、蒙古学和满州学方面的书籍还有：

《蒙俄法词典》卷一和卷三（DictionnaireMongol-Russe-Français, Tome Premier, TomeTroisième）

沙畹（ÉdouardChavannes）《西突厥史料》（Documents sur les Tou-Kiue[Turcs]occidentaux）

邦额（Willy Bang）Aus türkischenDialekten

王国维《鞑靼考》（“The Tartars”）

伯希和（Paul Pelliot）《蒙古与教廷》（Les Mongols et laPapauté）

福克司（Walter Fuchs）《满洲古碑记》（“Early Manchurian Inscriptions in Manchuria”）

同上《新〈华夷译语〉记》（“Remarks on a New‘Hua-i-i-yü’”）

从书名和分卷来看，《蒙俄法词典》应是Joseph Étienne Kowalewski（1801-1878）编的三卷本大词典。邦额的作品未见，内容和题目待考。王国维《鞑靼考》是发表在《中国科学美术杂志》（The China Journal of Science & Arts）第4卷第6期（1926年6月）上的英文节译。福克司的《满洲古碑记》发表于同杂志（当时已改名为The China Journal）第15卷第1期（1931年7月）。复旦目录里甚至还有几本近代哲学方面的书，即阿迪克斯（Erich Adickes,1866-1928）编《康德遗作集》（Kants Opus postumum；目录第4页第15种第15册），黑格尔《世界历史哲学讲演录》（Vorlesungen über die Philosophie der Weltgeschichte）第2卷和第4卷，以及黑格尔《全集》（Sämtliche Werke）第8卷（目录第7页第14-16种第19-21册）。前两本黑格尔似是拉松（Georg Lasson）版《世界历史哲学讲演录》讲东方世界的第2卷和讲日耳曼世界的第4卷。

另有日语书16册（目录第17页）也值得注意，其目如下：

名畑应顺校注《亲鸾圣人和赞集》

河口慧海译《胜鬘经》

同上《国译法华经》

同上《国译维摩经》

高楠顺次郎译《龙喜记》

寺本婉雅译《佛所行赞》（上中下）

同上《多罗那他印度佛教史》

津田左右吉编辑《东洋思想研究》（第一集）

松本文三郎著《佛教史之研究》

松本龟次郎著《汉译日本文典》

《翻译名义大集》及附卷

《世界历史大系》第五卷、第六卷

其中河口、高楠、寺本所译《胜鬘》《龙喜》《佛所行赞》，怀疑都是“世界文库”丛书的口袋本。我碰巧藏有这几本书的初版，其中的《佛所行赞》还是夭折的日本印度学家龙山章真（1905-1950）的旧藏，函套的左上角和每册封面的右上角都粘有“龙山藏书”的藏书票，上册的书名页还有他写的题记“龙山章真 昭和五年十二月一日”。中国很早就翻译过他的文章《世界梵语学界之现状》（慧敏译，《海潮音》第16卷第8号，1935年8月15日），只是质量较差。龙山文中叙及他1932年夏旅居列宁格勒时为大谷光瑞（1876-1948）三夜庄文库从苏联科学院请购全套《佛教文库》（BibliothecaBuddhica）事，是非常重要的学术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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