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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视点!好看台|范小青:平江后街考(节选)

发稿时间:2022-11-06 18:54:39 来源: 腾讯网

内文摘录|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它是从电脑里逃走的。

但又不是通常我们都会碰到的电脑故障或粗心大意那些原因,现在的电脑已经进步到即便临时断电或者别的什么突然故障没来得及存盘,它也会自动留下痕迹,这简直如同救人性命。早些年我们刚开始使用电脑写作的时候,可是吃过无数的亏,我相信我的同行们都有差不多的经历和一辈子也去不掉的心理阴影,夜以继日、呕心沥血的书写,一瞬间就没了。

说不得,说不得,一说都是伤心泪。

平江后街考

□范小青

我又双叒叕写了一部长篇小说。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写小说,短篇、中篇、长篇,轮番地倒腾,厌烦得很。但是厌烦归厌烦,还一直在写着,为什么呢?

你说为什么呢?

这部新长篇叫《平江后街考》。快要大功告成了。满心欢喜。

这个小说的名字,看起来不像一部小说是吧?何况你们知道,有关苏州地域文化的考古书籍十分的多呀,多到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它出不来的。《宋平江城防考》《吴门表隐》《百城烟水》《清嘉录》《吴地记》《吴越春秋》《吴郡图经续记》《太湖备考》《吴趋坊古录》《过云楼书画记》《吴歌吴语小史》等等,就连苏州的一条街,都有一本古书与它相配:比如山塘街,就有一本《桐桥倚棹录》;比如一条平江路,就编出一本《平江路志》。

我手边就有这许多,不止这许多,还有好多,很多,更多。

我的小说名字和它们长得很像,要说没受影响,那是骗人的。所以我得事先提醒一下,不要受标题党的蛊惑,误以为《平江后街考》就是一部以小说的形式来考证某些事情的作品。

考,不一定就是考证,还有考试、考虑、考察、考验、考究、考场、考问、考勤、考什么什么什么——我已经习惯了形式上的探索。好像不在形式上玩点花招,写小说就没有什么意思。这可能是老年中二病哦(过分,幼稚)。

现在,这一次的艰难探索,又将开出一朵奇葩了。真是欢欣鼓舞。

可是,可是可是,世间之事,皆为无常,后来就出事了,乐极生悲了——我的即将完成的小说丢失了。确切地说,不是全部丢失,是丢失了最后的一个部分——第九章。

这第九章叫做“后街的后来”。难道是因为这个章节的名字暗含了什么,动摇或者引诱了这个章节,让它逃遁得无影无踪了?

无论后街前街,无论大街小街,无论东街西街,无论什么什么,到后来都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不是吗?

既然到后来都一样,所以它不想等到后来了,它提前逃走了?

闻所未闻。

它是从电脑里逃走的。

但又不是通常我们都会碰到的电脑故障或粗心大意那些原因,现在的电脑已经进步到即便临时断电或者别的什么突然故障没来得及存盘,它也会自动留下痕迹,这简直如同救人性命。早些年我们刚开始使用电脑写作的时候,可是吃过无数的亏,我相信我的同行们都有差不多的经历和一辈子也去不掉的心理阴影,夜以继日、呕心沥血的书写,一瞬间就没了。

说不得,说不得,一说都是伤心泪。

最早的那个电脑叫PC机,没有硬盘,那时候我在五寸盘上写完了一个中篇小说,第二个中篇小说也已经进行得如火如荼,这时候电脑就出问题了。我请行家来修理,结果五寸盘里的几万字,瞬间就被吃掉了,简直是灭顶之灾啊。

顿足捶胸也没用,椎心泣血也无济于事,唯一的办法就是赶紧凭着记忆,把还记得的内容再写出来,是呀是呀,现在我得赶紧的,把我的《平江后街考》第九章“后街的后来”从大脑里复制出来。

记得多少算多少,想起什么算什么,虽说逃走的鱼总是大的,但是能在大鱼逃走之后,抓到小一点的鱼,也算是一点安慰呀。

结果却是再一次的闻所未闻。

我的大脑空空如也。里边没有第九章,完全没有,什么也没有:没有故事,没有人物,没有语言,一切的一切都没有。

“后街的后来”根本就没有存在过。

我慌了。

它不仅从电脑里逃走了,也从我的大脑中,甚至从我的生命中逃走了。

我一口气地、昼夜不息地、神魂颠倒地把《平江后街考》的前八章读了又读,读了再读,但是我仍然想不起来第九章写的什么。

好在我还有笔记本。

我有好多的笔记本。从刚开始写作,甚至写作还没有开始的时候,我就开始记笔记。

我对笔记本没有要求,所以我的笔记本是极不规范的,各式各样,有16开本的,有24、32、48等等开本的,也有各种大小卡片,有手撕小本纸,有A4复印纸,也有随手记在信封信纸上的,还有许多会议室和宾馆酒店提供的会议记录用纸之类,后来有了电脑和手机,更加方便,我记笔记的习惯就更随意也更混乱了。

就说手机吧,在一只手机可能记事的所有角落,都有我随手记下的东西,在“备忘录”里,在“文件传输助手”里,在“收藏”里,在“微信”里,在“图库”里,在“录音机”里,总之,爱记哪就记哪,简直无法无天。

当然,比起我的笔记内容,我的笔记本之乱真是算不了什么,我的笔记的内容,堪比鬼画符。

它们简直就是一堆游走的灵魂。

比如在我的某一年的笔记本上,有这样一则记录:

“先拿一根电线杆当听众,又嫌人少,跑到小树林,对着树点人头,拔签,发签,抱个枕头当琵琶开唱”——这个肯定是疯了。

另一则:“借尸体,火葬场,要解剖,不同意,几包烟,装出去,医学院,一胃血,送回去,后半夜,不开门,跳进去,找钥匙,停尸房,怕。”

当然,我自己还大致知道是个啥意思,却想不起来为啥要写成三字经。

莫名其妙。

吓人倒怪。

当然,笔记乱归乱,但是在我的心里,还是有据可依的,所以我很快就找到了记录有《平江后街考》内容的笔记,不幸中之万幸,里边果然有关于最后一章“后街的后来”的构思记录,是这样写的:“后街的后来”这个故事,本身已经具备了一个小说的几乎全部的要素,它其实就是小说本身了——也可以换个说法,“后街的后来”其实就是《平江后街考》整个小说的起因、动力、灵魂。

也就是说,如果不是先有了第九章“后街的后来”这个故事,就不会有这部《平江后街考》。

看到这段话之后,我更着急心慌了,前后翻找,前面或后面一定会有完整或不完整的“后街的后来”故事记录。

可是没有。

空白。

一个灵魂丢失了。我不把它找回来,《平江后街考》不仅不完整,它就是一部没有灵魂的小说。

小说的灵魂丢了,我的灵魂也丢了。我丧魂落魄,逢人就诉说我的遭遇,大家听归听,根本不往心里去。那是当然。如果反过来,他们遇到了什么问题,来找我诉说,难道我就会往心里去吗?

你以为呢?

当然听我诉说的人,也有不同的情况。有人纯粹是不好意思拒绝听我的诉说,就硬着头皮听了;也有的是听了个开头,就不想听,但又不好强行打断我,就算给我一点面子,听罢,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这都还算正常,可以理解,也有人挺替我可惜惋惜,皱着眉,咂着嘴,但他的眼神却逃避不了我的尖锐的注视,他眼睛里分明藏着幸灾乐祸,他的眼睛在说:活该,让你拼命写。报应。

其实这个也还不错,至少他是听进去了我碰到的事情。

有一个人说,噢,那你可以去起诉他们呀。

我蒙了一下,我说,我起诉谁?

他也蒙了,想了想说,咦,你不是说有人、有人那个什么,剽窃了你的文章——哦,不对,是偷取了你的灵魂,你告他呀。

还有一个更逗,说,我有个建议,你去农家乐玩玩吧——他什么意思?是感觉我太紧张了,压力太大?

更有几个人一致认为,说我可能根本就没有写过第九章,却以为自己写了。

那就是我的记忆出问题了?

当然,记忆本来并不可靠,它甚至可能是个最大的骗子,人的一生中不知道要被记忆耍骗多少回,但是它把我呕心沥血写出来的东西骗走,那是有多残酷。

我差不多彻底失望了,算了吧,没有这一章,小说也能成立。但是我的执拗的习惯,是不允许我丢失第九章的,我必须找到它。

这个丢失了的故事,在我寻找它的时候,也许它暂时地挪移到了另一个空间,不知道平行的那一个空间是不是适合它。

我坚信它会回来的,但是我不能坐等,我要去找它。

但是我已经束手无策了。我找遍了所有的笔记,一些破碎的纸片,卡片,只要是曾经用来记录想法的那种小小的手撕本,都找过了,没有。

我又翻遍了我的电脑的每一个角落,甚至连云里雾里都去找过了,没有。

最后我气恼地将它们统统抛开,我把它们统统藏起来,远离我的无力的视线和倒霉的心情。

现在我的眼前,只有手机了。

手机?它不会躲在手机里吧。

这似乎是不可能的,我再怎么烧包,再怎么迫不及待,也不至于拿个手机来写作吧。

但是除了手机,我还能到哪里去找呢?

我万念俱灰,无聊而随意地翻看手机,眼花缭乱,头晕目眩。我终于要放弃了,可是就在放弃之前的那一瞬间,有如神助呀,我的眼角,瞄到了一个名字:陈西。

前面我已经扫过了无数个名字,在我的微信通讯录里,有几千个名字,我的目的,无非是想从名字中搜索、关联出和“后街的后来”有关的内容,

但是说实在话,那么多的名字,别说和“后街的后来”联系不上,我连它们本身,都已经忘记了。

谁是“了不起”?

谁是“阴沟里的天使”?

谁是“宝宝的宝宝”?

谁是“吃狗屎长大的”?

各种微信名,简直是五彩缤纷,五光十色,让人眼花缭乱,心乱如麻,谁知道谁是谁。

即便用的是原名、真名,也不一定都知道呀。“张桂林”就有三个,“刘加明”也有两个,“李伟”,有五个,这怎么办呢?

总有办法的,比如加个地名吧,“某某地方的李伟”,这总不会再搞了吧——且慢,照样叫你摸不着头脑。

那就加了前言再加后语,前后都将他绑住,这总逃不掉了吧。

你以为呢?

比如有一个人在我的微信里叫“福平蒋维部长”,我早就不记得他是谁了,但是还可以推想。推想起来,当初加微信时,肯定是想要记住这个人的,只是不太熟悉。第一次见面,又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让人一见如故或过目不忘,所以就得用点心,防止忘记,就加了前言“福平”和后语“部长”将“蒋维”固定了。

既然现在“蒋维”我记不得了,那就看看“福平”吧,找到了“福平”,就可以联系上蒋维嘛。可是“福平”我也不记得了,我甚至不知道“福平”是一个地名,还是一个人名。

如果是地名,那再推想一下,应该我是去过的,就在那个地方,和这个“蒋维”加上了微信。可惜的是,我也同样不记得哪个地方名叫“福平”。不过这也不难,我搜一搜罢。

不搜则已,一搜就搜出好多个“福平”。

福平粮油批发站,福平药房,福平龙虾,福平金店,福平窗帘……这些都是可以毫不犹豫地排除掉的,即便我们加微信的地点是在“福平”龙虾店,我想我也不至于用龙虾给一个新朋友冠名吧。

还有一条“福平铁路”,那是“中国福建省福州市境内一条连接晋安区与平潭县的国铁I级电气化铁路”,这个离我也太远了,想必与我无关,与我的微信新老朋友无关。

我心里以为,会有一个“福平”县之类,但是看来看去没有“福平”县,倒是有一个“富平”县,会不会是我当初写错了呢——这也同样绝无可能,因为这个“富平”县,地处陕西省中部渭南市,和我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

再往下看,有一个村子叫“福平”村的,更离谱更遥远了,在广西贵港市平南县安怀镇。

关于“福平”是不是一个地名这个推想和猜测,已经走到尽头,前面无路可走了。

那么再换一条路试试,再试着推想一下,“福平”如果不是一个地名,那么他应该就是一个人啰。这当然有可能,因为这也是我拿手的办法之一,要想记得陌生的张三,就把他和中间人李四连在一起,简单地说,就是在新朋友的名字前面加一个老朋友的名字,意思就是,这个新朋友是由那个老朋友介绍而加了微信的。

比如我认得一个叫金总的人,和金总交往的时候,有时候会结识金总的一些朋友,对于我来说,他们是我新认识的人,记不太住,如果加微信,我会写上“金总常总”“金总朱总”等等之类,这样即便今后不再一来二往,但只要一直和金总有联系,那几个“总”被忘记的概率也会小很多吧。

但这也只是我的一厢情愿而已,事实证明,即便是如此细致如此精到,也仍然无法保证什么,过不了多久我就把他们给忘了。

所以,这个“福平”,他虽然可能是一个人名,但是我同样不记得他,不认得他。这个名字,是个陌生的名字。那我怎么会以他来作为标志和标签,从而判断和记住另一个人呢?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我想我曾经一定是认得他的,甚至可能和他很熟悉,但是现在不是曾经了。

“前言”已经没有指望了,那再看看后语,说说“部长”。

这个“蒋部长”是个什么部的部长呢?宣传部,组织部,统战部,人事部,后勤部,联络部,营销部,策划部,海外部……

我不能再为“福平蒋维部长”这个人物多说废话了,毕竟在《平江后街考》这部小说里,他连次要人物也算不上,他只是个举例说明的“例”。

在我和每一个人的微信通讯录里,都躺平安睡着许多我们所不认得不记得的“熟人”,让他们睡去吧,爱睡多久睡多久。

可是为什么偏偏这个“陈西”会触动了我呢?

陈西是我的小学同学。

不过我早就忘记她了。

几十年以后的一个饭局上,我们意外地相遇了。其实用“意外”这个词也许并不妥当,因为我并没有记起她来。

那天陈西跟我说了许多小时候的事情,有些我依稀想了起来,也有一些始终模模糊糊,如果不是她报出了我一直记得并始终保持联系的小曹和小金的名字,我几乎怀疑她认错人了。

最后陈西还告诉我,她不仅和我小学同学,还是我的邻居,紧隔壁,因为是板壁墙,隔壁人家的声音都是清清楚楚的,两家就近得跟一家差不多。

那天我们加了微信,重新续上了前缘。

她的微信不是原名,有另一个名字,我现在已经忘了,我只记得我当场就给她改回了原名“陈西”。

对一个人,原名你都不记得了,你还想记住她的微信名,想多了。

事后我察看她的朋友圈内容,想从中找出一点小学同学加邻居的印象,却没有找到。近三个月里,她只发了两次朋友圈,一次是晒自己做的美食,还有一次是旅游图,看不出什么个性。

本来我还想问一问小曹和小金,我们小学同学中有没有“陈西”这个人,但是后来发现陈西说得有鼻子有眼,我也就打消了质疑她身份的念头。

我们加了微信后不久,有一次陈西和我语音通话,说,你是冯荃吗?我说是呀。她说,哦对,那没有搞错。

我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也没放在心上。现在加微信的人多,加几千个人的微信,搞错几个人,也是正常的,可能陈西的微信出了什么差错,所以来确认一下。

后来我还留意,除了我和陈西直接加了微信,我们还同时出现在三个群里。一个群名叫“小伙伴”,一个叫“当年平江”,一个叫“不老”,三个不同的群,大致都和“从前”和“后来”有关。

现在我把陈西的事情交代得差不多了,但是我仍然不明白,为什么我在寻找“后街的后来”时,目光和思想停留在“陈西”这里了?

不耻下问,我发微信询问陈西,但是思来想去,却不知道该怎么问她才能让她明白我的意思,最后干脆就直接写道:你对“平江后街”和“后街的后来”这几个字有什么想法吗?

陈西没有回复我,我一等再等,也没有任何音讯,我也不怕打扰她了,直接语音通话,也没有人接听。我是个急性子,想到我们还在三个群里有交集,赶紧先进了其中一个群,到群里去找她。我先艾特了所有人,给大家送了三朵花,看看动静,结果等了半天也没有动静,也没有人接受我的花;我只好再艾特“陈西”,仍然未见动静;又过了好半天,有个“蒋康”艾特我了,说,我加你微信。

有希望,他这是要和我私聊,也许聊的就是陈西的精彩故事。

加微信时,发现他不叫“蒋康”,叫“大王”,因为有前车之鉴,我有点不敢相信微信背后的这个“大王”就是我的发小蒋康,我特意问了又问,确认“大王”就是蒋康本人。一聊,发现我们住得很近,他说要来我家面谈,我觉得多此一举,虽然我急着发现陈西,但我又不希望别人上门来打扰,想着法子推三阻四。结果只是微信来来回回几次的工夫,蒋康已经来敲我家的门了。

还好,我认得他,他确实是蒋康。我问他认不认得陈西,他说认得;我让他说说陈西的情况,他说陈西和我们差不多,就这样的人生;我问他最近有没有见过陈西,他就说,我跟你都几年没见啦,好像有了微信,人跟人就不用见面了似的;我问陈西在哪里工作,他说这个年龄都退休了吧。我差不多已经无话可问,忽然又想到一问,是谁把陈西拉进这个群的,他说,我自己都不知道是谁把我拉进这个群的。最后我终于知道他根本不知道陈西,我直接戳穿他说,你不认得陈西是吧?

他笑了起来,说,不瞒你说,我确实不认得陈西,以上那些,是我随便说说的。

我有点郁闷,但也不好发作,我保持理智,耐心地问他,既然你都不知道陈西,为什么要加我微信,还要跟我谈陈西?

他说,其实吧,我是想找你帮我个忙,但是一直想不到用什么借口联系你,正好你在群里艾特,给了我机会哈哈。

他拿出厚厚的一叠稿纸,上面写满了字,目测足有三四十万字,我的脑袋“轰”的一下,果然就听到他说,你知道的,我从前也喜欢写作的,只是后来没有像你一样坚持下去。现在有时间了,我又开始写了,这是一个长篇,第一卷,你帮我推荐出版吧,版税稿费什么的我随便,等书出来,你再帮我写个评论文章吹一吹。

我接过他的巨著,翻开看了一眼,我难道希望陈西会在这里边吗?当然不可能。

后来我很快撇掉了“大王”蒋康,另外物色了一个靠谱一点的,老蔡。可是才聊了几句,就发现老蔡像是变了个人,我差一点提出跟他视频看看脸,可还是忍住了。从前的老蔡随和而又认真,是那种“待人有分寸,心里有底线”的高情商,可现在我找到的这个老蔡,竟然成了一个傲娇的老男人,和我大谈一通人生哲学,我都插不上一句嘴,怎么也绕不到陈西的话题上去。最后他问我,天下之大,其实只有两件事,你知道是哪两件吗?我说我不知道,他“嗯哼”一声说:一关我屁事;二关你屁事。

真有哲理。然后老蔡说,老冯,我知道你有路子的,你帮我把我女儿调个单位吧。现在那个狗屁单位,怎么怎么怎么,什么什么什么。

我气得差一点喷他,不是关我屁事吗?但我毕竟是个文明人,我忍住了,他急切地说,我等你的消息哦,我“嗯”了一声,我在心里对他说,等屁吧。

群友如此的遥不可及和不可理喻,我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唯一的直接的办法就是再次联系比较切近真实而且是直接的当事人陈西。这一回我幸运了,陈西的回复很快就来了,她先是道了歉,然后说明她现在人在外地,很忙,微信常常不能及时回复。

我本来想约她见面谈的,可她在外地,我只能跟她视频了。视频上,我一看,傻眼了,这不是小曹吗?

我说,咦咦,怎么是你?

小曹说,你还咦,我才咦呢,不是你找我的吗?

一直到这时候,我才发现,原来是我操作失误,当时错把小曹的微信名改成了陈西。

小曹那边好像真的忙,人声嘈杂,还有人在不停地喊她,我无法在这样的环境里跟她仔细探讨陈西的事情和“后街的后来”,就匆匆拜拜了。

手机里的“陈西”原来是小曹,那么真正的陈西在哪里呢?她又叫什么名字呢?

晕。我怎么可能从几千个名字中判断出她来。

“不是我”

“是你错”

“无事生非”

“有情有意”

“异想天开”

“老不死”

“小东西”

“活久见”

……

天哪,陈西淹没在那个大海里,我怎么捞她?

再换个方向,赶紧上岸来,努力回忆和陈西加微信的那个饭局,只要把那个饭局回忆起来,陈西是不是就会出来了?

只可惜饭局太多,也太乱,我实在理不清了。我努力地想了又想,脑子里涌现出好多乱七八糟的饭局。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难免会有各种意想不到的事情要面对,也经常会有莫名其妙的饭要吃。有一回,我坐下后才发现一桌上十几个人除了邀请我参加的主人,其他人都是陌生人,我差点怀疑走错了包间。

因为无聊,我一边嘴不应心地跟他们瞎说话,一边开始暗中观察研究他们:这里有两个东北人,两个广西人,两个安徽人,四个本地人,一个北京人,一个上海人。

其中,三个是经商的,经的是什么商,主人倒是介绍过,但是没有听明白;一个画家,好像说是专画动物的;一个中医,自己开了个小诊所当所长,有秘方什么的,还擅长推拿;一个退休干部,在职时是管水务的;一个年轻人正在做一个以石头为主题的动画片;还有一个人始终面目不清,怎么打探也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只是隐约感觉蛮有实力的。

这一桌人的年龄阶梯也比较有意思,从二十五到七十五,代代有人,层次分明。

……

既不是同事同行,也不全是老乡;既不是同学聚会,也不是发小重逢;既不是老友,也不是熟人,但硬生生就是能坐到一起,还喝得那么嗨,话还那么多,表情还那么丰满,也是醉了。

还有一次也挺逗,说是有人想和我谈一个项目,就把一些人拉到一起吃饭,结果一直到饭局结束,也没有任何人提起任何项目,我始终也不知道那是个什么项目,也不知道是不是根本就没有什么项目。后来想了想,大约就是吃饭的项目吧。

既然没有人提项目,这饭吃了也是白吃,可我为什么不问一问项目呢?可我为什么要问一问项目呢?难道会有好事在等着我吗?

陈西的那局饭,就淹没在许多的局中,时隐时现,让我捉不住,吃不准。后来我急中生智,不再纠缠现在隐藏着的陈西,而是沿着现在的陈西逆向而行,终于找到了思路:既然她是我的小学同学,从小又同住一条巷子,那么我可以找到其他小学同学和儿时玩伴打听陈西,不是吗?小曹忙的话,我就找了小金。

小金说,啊,有那顿饭吗?我没参加。

我说,不可能,你肯定在的。我记得住的小学同学没几个,你若不在,除了小曹,别的人,还真有点夹生。一顿饭,几个小时,从头到尾,说什么呢,很尴尬的。

小金说,哦哟,不就是一顿饭吗?你那么认真干什么呢?你要找陈西是吧,陈西我记得的,就是我们班上最帅的小哥罢,别说全班女生了,连班主任都喜欢他。前几天我遇见他了,老了,一点也不帅了,一个糟老头,特别糟,你看见了会失望的哈哈。

我说你记错了,她就不承认,还说是我自己搞混了,甚至还编了个故事说,他们发现我神魂颠倒五迷三道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一定是因为我写作过于劳心劳神。

这不是说我有病吗?

我有点火冒了,我说去你的,我只不过要找一个小学同学而已,你记得就记得,记不得也拉倒,犯不着往我头上扣一顶神经病的帽子。

小金感觉有点说重了,赶紧往回扳艄说,这可不是我说的哦,那天吃饭时,老万说的,当你面说的。不过,当时你在和小曹说话,可能没注意。

我十分敏感,立刻抓住了缝隙里的萌芽,我说,你不是说你没参加吗?

小金说,咦,你不是说我肯定参加了吗?那就以你为准吧。

我赶紧去问老万,老万倒没否认自己参加过“那天饭局”,但是我已经不再敢直接提陈西的事情了,换了方法。我问老万,那天吃饭,我们拍照了吧,你那儿有照片吗?

老万一榔头就把我打回去了,他夸张地说,什么什么,吃饭拍照,找死啊,不怕网暴啊。

我只好直奔主题硬着头皮问他陈西有没有参加那次吃饭。老万说,那我哪记得呀,现在的饭局,千奇百怪,多是些半生不熟的人,吃完喝完,拍拍屁股走人,谁记得谁是谁呀。

刚刚闯开的一点思路,又堵死了。电话那头感觉得出老万也在犹豫,估计是没能给我准确的回答,心里有点过意不去,所以他又补充说,要说全忘了也不对,有些人不记得,但有些人是记得的。那天还有个人也参加的,她记性好,你不妨去问问她。

我一激动,赶紧问是谁,老万说,咦,你忘了,就是冯荃呀,她是个作家,作家一般记性都好的是吧。(节选)

(全文请阅《长江文艺·好小说》2022年第11期)

选自《收获》2022年第5期

原刊责编:谢    锦

本刊责编:朱勇慧

作者简介

▲范小青|

范小青,当代著名作家,代表作有《赤脚医生万泉和》《城乡简史》《桂香街》《灭籍记》等,著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随笔集、报告文学等八十余部,作品曾多次获得国内文学大奖,并被译成英、法、德、俄等十多种文字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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