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红楼，终生难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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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水溶   来源：红楼梦赏析（ID：hlm364）

红楼梦中描写了贵族世家许多日常琐事，其中对内帷起居宴饮的场景着墨最多。贾母作为荣国府大家长的代表，可以说她就是餐桌前的核心人物。贾母的厌憎喜乐直接影响着家中上下诸人，但她并没有直接喜怒形于色，好恶言于表。

老话说：堂前教子，枕边教妻。而贾母是利用不露声色的传递品馔，与她的儿子、儿媳、奴仆们打机锋。这既是世家主母的管家理事的智慧，也是贵妇顾全声名体面的必然。

甄家因获罪被抄没了家产，紧接着大观园也预演了一次抄检风波，贾母对这些内外惊变并没有明着发表意见，却通过中秋宴席上的赐菜来委婉表达自己的立场和态度。

贾母虽然喜好宴乐之事，但也意识到家族比不得在先辐辏的时光了，希望那些各房另外孝敬的旧规矩，送来的菜品能蠲免的就蠲免了。大房贾赦送来两样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的菜，二房贾政送的是鸡髓笋。结果贾母略尝了两点，便命：“将那两样着人送回去，就说我吃了。以后不必天天送，我想吃自然来要。”

老太太不仅退掉了长子贾赦的菜，还吩咐不必天天来送。这是贾母表达对邢夫人藉抄件大观园之事与二房争锋的不满。只尝了两口，不吃就罢了，还大张旗鼓地退回去，就是对摆明了对老大家的反感与厌恶。

“不必天天送”是告诫大房一家子不必在她面前做张做智。邢夫人既然撺掇王夫人抄检大观园，又何必作出兄友弟恭，孝悌友爱的假象呢？殊不知同室操戈，导致人心散乱，自招灾祸。

“我想吃自然来要”表示贾母在强调自己的权威，那些宅门争斗的鬼蜮伎俩，都逃不过她的法眼。潜台词就是：真孝顺就不必假殷勤。如此含沙射影的话，既不伤大体颜面，又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在“退菜”之后，贾母又做了“赐菜”的举动，一方面表达对晚辈的牵挂和宠爱；另一方面则是对王夫人的警告和敲打。

贾母吃了半碗粥，便吩咐：“将这粥送给凤哥儿吃去，”又指着“这一碗笋和这一盘风腌果子狸给颦儿宝玉两个吃去，那一碗肉给兰小子吃去。”又向尤氏道：“我吃了，你就来吃了罢。”

这里贾母的恩赐其实给了五个人，既王熙凤、林黛玉、宝玉、贾兰和尤氏。其顺序和代表含义各不相同。王熙凤是长房儿媳，也是荣国府的冢孙媳。而林黛玉是贾母支持的宝二奶奶人选，将来也是要承挑起荣国府二房的家业。贾母将黛玉与宝玉二人放在一处并举就是很明显的暗示。

给贾兰一碗肉，是因为贾兰是荣国府头一个重孙子，也是将来荣国府的继承人之一。让尤氏来吃自己剩下的席面，不仅是对尤氏的关怀，还是为了荣宁两府友睦，风雨同舟。抄检大观园后惜春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与嫂子尤氏争执，伤的就是尤氏的体面。

贾母赏赐都是自己品尝过的，并不是说将自己吃剩下的残羹分发给别人吃，而是将剩余未食用的送出去。这与贾母品饮半杯老君眉后让刘姥姥接口喝茶是完全不一样的意思。

首先贾母的赏赐越过了儿子、儿媳，直接送给了孙子辈、重孙辈的人，就是一种表态。她对邢夫人、王夫人明争暗斗闹得家宅不宁的事尤为不满。

送给王熙凤的是一碗红梗米粥。这里的红粳米便是乌进孝送来的御田胭脂米，极为珍贵，贾府一年才得两石。而此时甄府获罪抄家，贾府日渐势颓，“如今都是可着头做帽子了，要一点儿富余也不能的。”红梗米粥除了贾母的餐桌上还有，其他贾府主人也不是谁想吃就能吃得到的了。

贾母送的是红梗米粥，是挂念王熙凤往日操劳，以至于得了下红之症。胭脂米是补气养血、平调五脏的滋补佳品，恰是食疗的良方。说明贾母对孙媳的关怀与爱护，是对王熙凤受了大房、二房夹板气的一种弥补。贾母当众将自己的红梗米粥分给王熙凤，也是对她管理庶务能力的认可和信赖。而王夫人也是多病多痛的身，素来神气亏缺，精神不济，却没有得到这样的赏赐关怀，这便是代表着贾母对二人的褒贬态度。

而后是给黛玉和宝玉赐菜，贾母给黛玉送的是鸡髓笋，这菜本是贾政献给贾母的，而贾母再将这碗笋送给了外孙女。髓，遗也。笋，竹笋。黛玉住的是翠竹潇潇的潇湘馆，表面是草木之人，她体内却流着贾家人的血。俗话说：姑舅亲辈辈亲，打断骨头连着筋。黛玉的母亲是贾政的同胞妹妹，他们是血脉相连的兄妹。外甥肖舅，论血缘远近，黛玉算是半个贾家人。

王夫人主张抄检大观园，明面上是受了邢夫人“绣春囊”的胁迫，事实上是王夫人对宝玉常年在内帷厮混的不满，对宝黛日久生情的不满，对贾母支持玉石姻缘的不满。她是想通过整顿大观园，驱逐宝玉房中美婢，来震吓敏感多愁的林黛玉，迫使她主动远离宝玉。

而贾母转赠贾政的鸡髓笋给黛玉，意味着贾母心中黛玉早已经是“咱们家的人”。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这是贾母是对王夫人的敲打，并且给黛玉的笋与给宝玉的风腌果子狸是一起说的，就是在告诫王夫人，两个玉儿一个手心，一个手背，她都是一样看重的。宝玉是她的心头肉，那黛玉就是她的心头血。黛玉不是无依无靠的孤女，她是自己的外孙女，也是贾政的外甥女，是王夫人必须用心照顾的人。

送给宝玉的风腌果子狸与送给贾兰的肉，虽贵贱不尽相同，但都是二房的肉，意味着实际利益。贾母疼爱贾琏与王熙凤两个，却没有给贾琏一碗肉，只给了王熙凤一碗粥。

这里的粥与肉，可以看作是贾府的爵位与资产。贾府的爵位就好比是御田胭脂米，有钱也买不到，但只是说着好听，并不能产生很大的效用。贾府的资产，乃至贾母手中的私产才是丰厚的肥肉。

贾母的赏赐看似厚此薄彼，但又何尝不是无可奈何而为之。长房夫妻不贤不孝，做丈夫的贪婪昏聩，行为不检；做妻子的刻薄寡恩，愚犟克啬。到了下一辈贾琏夫妻手上，他二人尚可打理家族庶务，但终究不能长久为继，最后还是落得“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下场。

王夫人见到老太太如此“偏爱”二房，若品味出其中深意，岂能不汗颜。即便不与大房争较，二房也有许多优势。自己儿子、孙子都有肉吃了，还不满足吗？值得为了一点私心闹得沸反盈天吗？

贾母饭毕离席，与王夫人一旁闲话，让尤氏与其丫鬟银蝶一道吃饭。传达出贾母希望家族上下和睦，守望相助，有饭大家吃。而不是为了蝇头小利，“一个个像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更深层次的含义是，希望王夫人善待下人，不要对那些小丫头喊打喊杀，她们固然有几分私心，但也是依傍在主人身边的忠仆。内宅不宁，主仆互疑，终究不是家族长兴之道。

通过餐桌上传递出去的菜，贾母想告诉邢夫人的是“应景儿”的事不必做了，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该是你的，再痴心妄想也无用。想告诉王夫人的是家和万事兴，要懂得利物济人，已然是既得利益者，就该开阔心胸，眼光放远，为家族做长久打算。

俗话说：不聋不哑，不配当家。表面上贾母只是个耽于享乐很好糊弄的老太太。但是她心里透亮，知道贾府前路渺茫，她对于甄家被抄的事避而不谈就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贾母深知贾家运终数尽，不可挽回。她并不奢望儿孙后辈尚可望成，而唯愿兄弟齐心，友睦共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只可惜她智慧独运的餐桌教学，有的人并不懂，依旧我行我素；而有的人心里明白却硬装糊涂，阳奉阴违。最后还是一大家子还是逃不过树倒猢狲散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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