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本小初
校对|苏小七
【资料图】
一个月前先生走了。那一天是霜降,在深秋的阳光刚刚映亮天边,先生永远闭上了那双明亮的眼睛。
先生走了……但走得有些太急了,让我们如此地不舍。去年先生九十大寿时,还是那样精神,和黄为隽先生一起听了我在线上给先生们汇报的新作品,看到先生高兴的样子,真开心。哪想到后面的情形却急转直下!
去年十二月份到学校去开学委会会议,听说先生住院了便去看望,先生患皮肤病,似乎并不太重,精神也还好,说过几日便出院了,我们也很放心。春节前后我们还照例向先生送去问候祝福,虽然疫情严重,不能当面拜年,但电话里先生的声音还是那样洪亮。
今年五月忽然接到金欣老师微信,说先生又住院了,病情严重,医院已下了病危通知,是心脏病加上肝癌。这让我心中一惊,因为事先并不知道先生得了这么重的病,心中十分焦急!但又因疫情原因无法去看望,只能和学弟们互通信息,共同为先生祈祷。也许祈祷起到了作用,更因为先生的生命力强,半个月后先生又一次脱离危险出院了。金老师高兴地发来照片说先生恢复得不错,从照片上看先生虽有消瘦,但眼睛睁得大大的,精气神儿还真好,让我们又放下心来。
七月初疫情稍缓,我和周恺、兴钢抓住时机同去探望先生,先生身体明显虚弱,但仍坚持起来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与我们亲切交谈,临别时也努力挺直身子,提起精神和我们一起合影留念。
没想到那是我们三弟子和先生的最后一张合影照!之后的日子里,金欣老师时而发微信给我报告先生的状况越来越不好,但我心中总盼着先生能战胜疾病,熬过这关,早日恢复健康。一个多月前,深圳校友蔡明还发来去看望先生的照片,看到先生躺在床上,半睁双眼,眼光似乎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光彩,人也瘦得有些脱相,让我们十分难过。10月23日的早上,噩耗终于传来,先生为建筑事业忙碌了一生,终于不再醒来!
△先生九十大寿时,和黄为隽先生一起听我在线上
为他们汇报新作品
△我们三弟子和先生的最后一张合影照
先生走了……但他为我们留下了那么多精美的手绘图稿和重要的学术著作,永远是我们学习的财富。回想当年在学校上设计课时,曾多次观摩过先生当场示范画渲染和草图,那熟练的笔法和精准的透视让同学们都佩服得五体投地。后来有幸读先生的研究生,先生对我设计的指导就更加全面,从平面的构图到剖面的透视以及空间组合的逻辑都一一点拨。
那时大师姐宛素春老师的研究生设计作业是建筑系馆。她在零号图纸上一丝不苟地用钢笔淡彩描绘出十分丰富精彩的建筑空间,先生十分满意,让我们向宛老师学习。
于是我埋头苦干,连续奋战几个星期,终于画出了那个北戴河度假村的设计图,受到先生的赞赏,也有幸代表天大参加了首次中日学生作业展,并作为海报的底图被印刷出来。后来的校友们见面常常以佩服的口气提到那套作业图,但我想这与彭先生的严格要求和指导是分不开的。
还记得读研时,我多次到先生家中请教论文,每次都看到先生专心地在小小的卧室中伏案绘稿,不仅每幅钢笔画都十分精彩,连每一页的图文排版都认真推敲,一丝不苟,十分讲究。
先生那几本享誉海内外的教学名著:《建筑空间组合论》《传统村镇聚落景观分析》和《中国古典园林分析》,就是先生在艰苦的环境中一笔一划地画出来的。出版后成为学子们爱不释手的精品教材,据说被再版有几十次,印数达几十万册,至今还是建筑系学生的必备课本。除了这几本堪称经典的教科书,先生这些年还出版了《创意与表现》等多部作品集。同许多作品集不同的是,先生每个作品都有精彩的手绘表现图、设计图,不管作品大小,不管是否最终建成,都能从中感受到先生无比旺盛的创作热情和高超的表现技巧,不仅传授了设计理念和建筑技法,更是一种建筑绘画艺术的展示。
有时我在想,比起实际的建造,先生似乎更享受设计的过程和表现的愉悦。有了好的想法就很快地把它画出来,有时甚至帮别人提建议时也十分用心地画出草图,比作者自己还上心,出手还快。应该说先生对建筑绘画的热爱早已成了一种职业的爱好。
前不久,学院和建工出版社以及我们几位弟子共同商定,把这些珍贵的著作和图稿重新汇编成十卷全集。先生那时已十分虚弱,但还硬撑着打电话告诉我,希望让兴钢主持编辑工作,周恺大师设计封面。学院也已安排了老师一人一卷具体负责。我们曾想抓紧编好,让先生看上一眼,算作定稿,但可惜还是没赶上先生离去的匆匆脚步。我想先生这套全集一定会成为当代中国建筑文化遗产的一部分,永留史册!
△先生专心地伏案绘稿
先生走了……但他心中一定还牵挂着天大的校园。一年多前先生让我们去他家里商量天大新校区中张太雷纪念园设计的事。先生在桌上展开他亲手绘制的效果图,用另一块被剪成微拱状的黑卡纸板在图上推移,开始我们没明白先生的意图,先生指着总平面告诉我们,这是推敲从周恺大师设计的图书馆架空的拱门廊中看纪念雕像的透视变化,先生的巧思令我们拍案叫绝!
△在先生家里商讨天大新校区张太雷纪念园设计的视频记录
△我们在先生家里商量天大新校区中张太雷纪念园设计的事
先生一生挚爱建筑设计,虽然工作以教书为主,但只要有工程实践的机会,不管大小都会投入巨大的热情。记得上学时先生在做天津水上公园的熊猫馆,不大的建筑先生画了各种彩色渲染的平立剖和透视图进行推敲,一有空儿就去工地指导施工。在经济和物质比较缺乏的条件下,先生粗粮细做,用预制小砌块和淡绿色水刷石做出丰富的外墙效果,令我们大开眼界。
我毕业后时常有机会回母校,不断看到先生在校园内的新作,从建筑系馆到王学仲艺术研究所,从北洋纪念亭到主楼前广场的亭榭和杨树林中的雕塑,每一处都能看到先生的独到用心。据留校的同学说,广场改造时先生每天早上遛弯都要到工地上走一圈,看到毛病和问题经常要求拆改,十分认真负责。
我在威海和舟山出差时,也都去先生的作品处学习。刘公岛甲午海战馆邓世昌傲立船头远望大海的身姿,沈家门小学开敞外廊和钟塔细部的处理,都给我很多启迪和感悟,甚至站在一些角度上会发现与先生画的透视图完全一致,说明推敲得十分到位。
天大北洋苑新校区建设时,学校特邀先生做总建筑师,先生说自己年纪大了,做设计不如年轻人,建议让我和周恺大师召集天大建筑系毕业的优秀校友一起来为母校设计,这就促成了天大新校区与众不同的创作组织模式。
先生作为总顾问每次开会都十分认真地听取方案汇报,十分客气地表扬方案中的亮点,也诚恳地指出不足。碰到一些来自外界的干扰,先生立场鲜明地反对,保证了设计的学术方向。先生在北洋广场中设计的纪念亭是新校园的点睛之笔,既延续了七里台老校区纪念亭的手法,又有所创新。先生为了亭子的高矮、雕像的大小都反复推敲,甚至在现场搭出原大的框架模型让我们一起去现场讨论几次才放心,八十多岁的老人那种精益求精的精神让学校领导和我们这些弟子们都十分感动。
新校园投入使用后,先生还持续关注一些景观细节的提升,经常自发地做一些小方案让我们看,包括对校徽雕塑角度的调整,对北洋纪念亭周边景观的建议等等,先生总是以商量的语气和我们沟通,十分谦虚和谨慎。他总说你们的工程经验比我多,帮我出出主意,把把关。在新校园的建设中,我不仅时时为先生永不衰竭的创作热情所感动,也深深地体会到他对天大校园的那份牵挂。
△先生作为天大北洋苑新校区建设的总顾问
每次开会都十分认真地听取方案汇报
△先生与周恺和我在天津大学新校区的工地上讨论
先生走了……但先生给我们留下的建筑思想永远闪亮。先生那一代人生活的时代曾经是国家非常封闭和贫困的时代。他们没有太多太好的实践机会,也难以了解国外建筑发展的信息,但先生却利用有限的资料一直开展现代建筑的研究。
我们77届一入学就看到先生带领老师们绘制的现代建筑名作图册作为教材,让同学们开阔了视野。改革开放给中国建筑思潮的发展创造了更开放的环境,更广阔的视野。世界建筑流派的引入也不断冲击和影响着国内建筑界。当时建筑学术界自发成立了一个当代中国建筑创作小组,汇集了国内众多建筑精英和学者,每年都开会就建筑创作的热点问题展开热烈的讨论,先生自然也在其中。虽然那时我们小字辈还没有资格参会,但从之后刊出的各种文章中也能了解到许多不同的观点。
从我的观察中发现,先生在其中既是创新派,积极吸纳新事物、新观点,但又并不激进地一味破旧立新。先生率先用现代建筑空间解析的方法研究中国传统建筑和园林,不仅将这些研究成果汇集成书,也积极地在实践中大胆探索创新;先生反对给现代建筑加传统装饰屋顶的形式套路,总是结合不同的建筑主题、不同的环境,采用不同的符号和空间语汇;先生的文章不是处处引经据典追求高深的理论性,而是用朴实的语汇阐述建筑价值观和设计原理,逻辑清晰,道理实在,易学易懂。
△彭先生和当代中国建筑创作小组部分成员参观深圳华夏艺术中心时的留影
先生多次和我说过,他希望多总结一些建筑设计的内在规律,而不是只关注那些明星大师的个性化作品,这对建筑的普适性教育更重要。先生的学术立场是兼收并蓄,不保守、不排斥,对新的设计理论和手法总有好奇心,持积极的态度。这一点不仅表现在他的许多学术文章里,也在很多设计竞赛的评审中表现出来。
还记得先生多次和我提到,在国家大剧院的方案竞赛评审中,先生旗帜鲜明地支持创新的观点,以开放的心态看待国外的入选方案,对当时的争论保持自己的独立看法。这些年随着先生年纪大了,他也时常说自己老了落后了,有些新的手法也学不会了,但很愿意欣赏那些有创新精神的作品。
记得有一次先生来院里参观兴钢的展览,他特别认真地围着模型仔细琢磨了好一会儿,回过头来说:“真有趣!这么复杂的空间,哪里是我能教出来的呀,还是靠你们自己的才华和努力!”赞美之意溢于言表。
2009年,我请先生为作品集《本土设计》作序,先生认真地翻阅书稿,十分客观地给予了肯定和评价。后来见面时还特意嘱咐我:“ 你这个‘本土’的意思我能理解,但不要影响了创新啊!”先生的话我一直记在心头,一直在探索立足本土的创新,让建筑植根它所在的土地,并自然地呈现出它应有的特色。我也相信,先生的思想方法和建筑文化观也一定会影响一代代的建筑学子走上基于理性的建筑文化创新之路。
△先生来院里参观兴钢的展览
先生走了……但先生对他学生们的一片真情永远感动着我们。先生为人直率坦诚,说话也是直来直去,很少绕弯子。上学时,先生在设计课上改图手快话少,表扬和批评都很直接,同学们都有些怕他,但又十分敬佩他。
每个期末的设计讲评,我们都愿意站在老师们的身后听老师的点评。一般带课老师先说,然后先生三言两语、简明扼要地点评几句便定了调子。碰到好的作业,他会多赞扬几句,甚至上前看一下学生的名字,记在心里。先生眼光之准、评点之精辟,总让忙了八周的我有一种豁然开朗的领悟。
记得上研究生时,彭先生在忙着写书、画图,每次去见先生我也都认真准备问题,免得浪费先生的时间,但先生总是耐心听我说完并很认真地给予指导,话虽不多但回想起来收获还是很大的。毕业的时候,系里很希望我留校,但我下决心想到设计院当一名建筑师。当先生知道我决心已定,便主动向部院的刘世瑾院长和石学海总建筑师推荐,并语重心长地嘱咐我在工作中要注意向优秀的前辈们学习、请教,一定要埋头苦干,不要浪费了宝贵的创作机会。
工作之后,先生也一直关心我的成长,有机会见面时先生总是愿意听我讲讲在工作中的情况和想法,并给出一些指导和建议。和读研时的那种严肃的表情不同,先生对我们这些毕业工作的学生变得特别亲切,每次见面都像久别回家的亲人,亲切的交谈和鼓励的话语总让我激动好几天,渐渐地见到先生也不紧张了,话也多起来。有一次先生忽然说:“崔愷你怎么变得这么能说了?”我忙解释说:“是工作中与同事和甲方交流锻炼的。”其实其中也是日益增长的师生亲情使然。
九十年代初,我一度想南下移居深圳工作,先生知道后和聂先生认真帮我分析利弊,劝我还是坚持在大院工作为好,不要受外界下海潮的影响,还是要专心设计,从工程中积累经验,成就自己的作品。后来在先生的指导和鼓励下,在院里各位领导和老总的培养支持下,我的事业进步的确比较顺利,40岁就接班当了副院长和总建筑师,成了当时国内最年轻的大院总建,几年后又获得了全国勘察设计大师称号。先生非常高兴和自豪,常常把我和周恺(后来还有兴钢)挂在嘴边,久而久之,“天大二愷”便在行业中有了点名气,成了大家对先生严师出高徒的称赞。其实我总是感到像是一直没有离开母校,离开老师,总能得到先生经常的关爱和教诲,十分温暖,也受益终生。
△先生一行与本土设计研究中心团队合影
先生走了……但先生给我们树立的大家风范是我们永远的楷模。先生师从天大建筑学奠基人徐中先生,在学生时代就深得徐先生真传,也深得徐先生的喜爱,留校工作也一直是徐中先生的主要助手,所以先生对徐中先生非常敬重。虽然我们没有机会受教于徐先生,但从先生和其他老师的口中经常听到徐先生的学术观点和教学风采,令我们心生崇敬。徐中先生早年设计的贸易部办公楼在改造扩建中要被拆除,记得先生和其他老师们还曾多次交涉呼吁保留,但终未成功。先生那一阵非常生气,又拿起笔认认真真地把徐先生的作品画成精美的钢笔淡彩效果图,作为一种对老师深深的纪念,更体现出先生尊师重道的风范。
先生做人一直十分低调,从不主动争名利,刻意宣传自己。虽然他在学界业界广受赞誉,屡屡获奖,但仍然处处谦虚谨慎,为人和气、诚恳,对我们学子们虽然要求严格,但也很客气、尊重,尤其对他欣赏的优秀学生,他总是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喜爱和亲情,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记得先生八十大寿那次生日聚会,他的五十多个弟子除远居海外的基本上都到了。大家送上让沈瑾特别定制的印有先生全体弟子名字的大瓷盘,先生高兴得眼睛里面都闪动着泪光!那一晚,大家欢声笑语,热闹的景象至今历历在目。
先生与同事、老师关系都很好,经常在教学和工程设计中一起合作,尤其和聂兰生先生常常一起指导学生,出差开会,相互十分默契、尊重。他们的学识和成就都得到同行们的敬重和爱戴。
对于校外同行,先生也十分尊重,很少背后评论他人,在指导我们设计时常常会提到哪位先生设计的作品值得学习,哪位先生为人处事好,学术上有什么特长,等等。即便和有些同行的观点不尽相同,也很少背后批评,很注意影响。先生也多次和我说,一定要注意做事和做人,有些人很有能力,但做人不厚道,其实反过来影响了大家对他的评价,甚至影响他做事。先生的这个忠告我也一直记在心中。
△彭先生和建筑系的老师们与81级研究生合影
先生对自己的家人也有深厚的感情。早时先生忙于教学、开会、出差,我很难得见到先生带师母一起同行。我到先生家中去讨教时,师母也因为不是同行,很少有交谈的机会,她总是微笑地端上一杯热茶便默默地走开。直到师母不幸病逝那段时间,我才体会到先生对师母深深的眷恋之情。据说先生带着巨大的悲痛画了大量师母的肖像,还请艺术家做了好几个塑像摆在家中,那份深情令我感动!
先生淡泊名利,虽然成绩卓著,有些大奖别人推荐他,他也不太积极,更不刻意去争。他总说成绩是干出来的,不是评出来的,重要的不是人家当面怎么夸你,而是背后对你的真实评价,长久下来才能自然形成口碑,这才是最应珍惜的。
十多年前我当选院士后不久,有机会回母校参加学术论坛,见到先生特别高兴,先生握着我的手告诫 : 千万不要骄傲,你在外面各方面的口碑都不错,当了院士一定要保持谦虚的态度,低调做人,认真做事,给咱们天大毕业生带个好头,同时也要注意提携师弟师妹们一起进步。先生的嘱咐我一直记在心里,时时提醒自己像先生那样做事做人!先生的君子风范,永远值得我们学习。
先生走了……但先生熟悉的背影却总在眼前,他迈开坚实的步伐,晃动着敦实的身躯,努力前行。他或许是赶回家中画图,或许是去往工地,或许是出差开会,或许他并未走远,就在不远处回望着我们这些天大学子, 那目光充满关爱和期待。
先生永远在我们的前面……
△北京天大校友会部分校友共同纪念先生
中国科学院院士,我国著名建筑学家、建筑教育家,天津大学建筑学院/天津大学建筑设计规划研究总院名誉院长彭一刚先生,于2022年10月23日在天津逝世,享年90岁。
彭一刚先生一生不仅致力于建筑美学及建筑创作理论研究与实践,成就卓著;还培养了一大批包括院士、大师在内的优秀建筑师与学者,被誉为“培养大师的大师”。
本文转自AT建筑技艺,仅供学习交流。
如涉版权问题,敬请原作者联系我们立即删除处理。
未经授权,禁止以本初设计编辑版本发布。
--END--
生活
从不辜负
全力以赴的人
我妈当了一辈子结构工程师
留给设计院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十年后的建筑会是什么发展?
很多建筑师说什么迫于生计,我从来不认这个账!
趣文,干货,资讯,私活
圈内圈外,甲方乙方
职场血泪,心灵砒霜
记得备注城市和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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